在20 世纪 20 年代早期，年轻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借助严于律己的职业精神，通过刻意创造富有暗示性、高度个人化和强烈感情色彩的作品，磨砺着作为散文大师的技艺。他在咖啡馆里，在塞纳河沿岸，在漫长的散步中，在跟 20 世纪最伟大的现代主义者相处的生活中寻找灵感。海明威通过化作一个城市的有机组成部分来充实自己的创造性灵魂，这个城市提供给他可以使其技艺完美并创作出大多数学者公认的最出色和最深思熟虑作品的生活与社群。这个事实是无可争议的 ：海明威是 20 世纪散文的革新者，而且这一切都是从他早年在巴黎生活的那段经历开始成形的。

《海明威的巴黎》

作者：[美]罗伯特·惠勒

译者：杨向荣

出版：楚尘文化丨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年份：2018-6

陈旧的米迪旅馆里那条陡峭的八层螺旋楼梯通向海明威租来写作的房间，台阶已经磨损，呈现出岁月的沧桑。早晨，他沉思着自己即将要写的小说开始爬楼梯，这个作品试图表现更深刻的真实。从这个楼梯失衡的特点及其延伸的高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只有没多少钱的年轻人，才会每天这样爬楼去写作。海明威曾经透露说，他生命中的这段时光，每次爬完奥地利的阿尔卑斯山回到这个房间，巴黎似乎显得很小，而与它的距离却显得更短了。每当完成工作，且是在写作进展得很顺畅以及对第二天要写的东西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时，海明威就会走下长长的楼梯，步入自己钟爱的城市，这个城市将再次给他的井注满清水。

▲通向海明威租住房间的楼梯

这是海明威在笛卡儿街 39 号第八层那个房间里写作那段日子可能看到的风景。那不远处的先贤祠，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讲述站在租来的房间瞭望巴黎的屋顶时遗漏了它。正是这长眠着法国文学的灵魂人物的先贤祠，启迪海明威从自己的写作中解除所有装饰，立志要写出自己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从这片耸立在左岸的拥挤空间里，海明威学会了聚焦和描绘由散文语言创造的场景的生动细节，那些细节往往传递了最纯粹的感情。这需要高度的专注，而也正是这种景致帮助海明威创造和表达某种更加深刻的真实。

▲从海明威房间向西望去的先贤祠与屋顶

省略，这被认为是海明威贡献给文学的最大的礼物之一。早年在巴黎的那段时间，他写了大量短篇小说，还有《太阳照常升起》 — 一部引起文学界骚动且成为他取得首次重要成功的长篇。他独一无二的叙述文体酝酿成熟，变得更加富有暗示意味，他从理论上总结道 ：你可以删掉自己知道的任何东西，故事会更加有力，读者会感觉更加深刻。跟海明威的写作风格不无相似，沿着塞纳河可以看到的那些系泊索环惊人地结实却十分简单，人们可以感觉到它们安静讲述着的故事的那种深度。

▲塞纳河边的系泊索环

有时海明威为了保持孤独的状态，需要有他人环绕周围。在笛卡儿街租来的那个工作室里，他学会了如何聚精会神，这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写作。巴黎那些鲜活的咖啡馆提供他不太昂贵的写作场所，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可以写作、喝加奶咖啡，甚至会多少变得迷信起来，希望自己走好运。即便今天，人们都能在遍布全城的某个咖啡馆里轻而易举地看到某个作家弓着背在纸上或者对着笔记本电脑写东西。这种无言的诱惑就来自海明威本人。

▲圣日耳曼大道的花神咖啡馆

海明威到达巴黎前的三年，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去世了。好像总有新的而且生气勃勃的艺术家来继承之前曾经走在这座城市里的艺术家们的衣钵……一个艺术家故去了，另一个艺术家到来，想发现还有待显现的东西。徜徉于那些大型博物馆或者漫步巴黎城之际，海明威发现他寻找新鲜而有意义的体验的冲动远远超过了对知识的探寻。许多人只是触摸了下巴黎这幅画上的玻璃片，而海明威则深深地生活在其中。

▲罗丹博物馆里的女人

训练有素和观察是带着很深的用心来磨炼技艺的真正艺术家的品质。艺术本身与其内里就是不断做抉择的状态。海明威钦佩那些严肃对待自己职业的人，那些通过关切的目光亲近自己手艺的人。海明威从不跟自己的职业道德妥协，在整个写作生涯中，他都把心力集中在人文精神中而不会简单地放在表象上，始终想抵达对象的本质。他是个辛苦生活、努力工作的人，而他周边的人也都如此。

▲花神咖啡馆

在巴黎，海明威跟什么关系最大？学习？语言？风格上的简洁和清晰？简单的食品和上好的葡萄酒？艺术和各种活动，还是充塞大街、咖啡馆和其个人时间的熟人和同事？海明威很清楚，写作需要健全的灵魂、充足的经验，需要拿出某个时段来进行安静、孤独的沉思默想，然后又在纸上把它们再次创造出来。

▲皇家宫殿旁的内穆尔咖啡馆

在花园中散步时，海明威总是跟自己周边的环境保持同步，试图清晰又简单地捕捉眼前的图景。塞尚、毕沙罗、凡·高、马奈、高更 — 在描画自己的散文时，这些人全都在他心中。他创造出自己的印象派风景画，并不想复制自然，而是要通过精心的建构表现自然。海明威在写作的时候心中想着画面，有时还会从简短的陈述句结构中摆脱出来，设置全都用“和”字来连接的动态意象，由此用全新的迷人手法呈现人类的经验。他写作的目标是要吸引读者参与进来，用自己的故事环绕着他们，同时让他们成为自己经验的构成部分。

▲卢森堡公园

有一天海明威在丁香园咖啡馆写东西，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独自坐在那里。他在心中，深信自己看到了美，而这美此刻属于他 — 这个女人属于他，整个巴黎属于他。接着，他继续望着自己的笔记本，带着《大双心河》中的另一个自我 — 尼克，回到密歇根上半岛的荒野。海明威在这样的时刻非常清楚，首先，他属于自己的铅笔和笔记本。

▲莫里斯酒店内的228号酒吧

海明威曾说，通过研究大自然，以及研究充满自然美的艺术，他的写作得到了提升。通过欣赏塞尚和其他人的作品，他明白了光是如何在穿透树木或照在建筑物上时反射的，或者是如何落在人的脸上的。海明威开始通过具有强烈暗示性和焕然一新的风格，来实现自己的追求。他的句子结构犹如画家迅捷大胆的笔触，而且，通过限制用词数量，他能刻画出塞尚作品中所具有的清晰感和厚重性。捕捉大自然的纯粹，有助于写作风格的形成和文学意象的塑造，而海明威正是以此著称。

▲伏尔泰码头

20 世纪 20 年代的巴黎，只要留意，就可以在圆顶咖啡馆看到演奏者。这是城里一家经常被人们观赏的咖啡馆。但是海明威，只是想看看而不会停留。他选择做个过客，迅速从圆顶咖啡馆前走过，经常变换路线来避免养成懒散的习惯。他喜欢不那么出名的咖啡馆给他提供的隐蔽与忠实，因为在那样的地方，他可以沉浸到自我中，在自己的小说 — 那些由一个尚未被名望所累的人写的小说 — 中再度失去自我。

▲蒙帕纳斯大道的圆顶咖啡馆

海明威从左岸出发穿越托内尔桥时，他可以环绕圣路易岛，走风景优美的码头沿路 ：向东依次经过贝蒂纳、安茹、波旁、奥尔良码头。此行能捕捉到 20世纪 20 年代海明威的巴黎那惊人的真实和纯粹。他中意的众多巴黎的散步路线在《流动的盛宴》和《太阳照常升起》中可以看到。毕竟，海明威内心装着个旅行作家，希望分享他钟爱之至的地方。

▲圣路易岛

此地至今依然还在，这个巴黎文学群体的家。那些虔诚的爱书人，会在莎士比亚书店驻留、消磨时光。大家聚谈教书与旅行 — 伦敦、印度、南非或更远的地方。有人曾说 ：“这里除了真理没有任何东西，当然还有书。”又有人说 ：“给我本书，随便什么书都可以，让我看二十个小时。”海明威把西尔维亚·比奇的庇护所变成了离家时的另一个家。他喜欢这种对文学的真诚欣赏，以及从奥德翁街这家不大却举足轻重的左岸书店获得的支持。在某种程度上，对海明威来说，正是莎士比亚书店让巴黎显得与众不同。

▲如今的莎士比亚书店

置身于这座伟大城市的艺术与文化的包围中，海明威的精神和灵魂都焕然一新。尽管远离美国，他仍然发现自己有能力写童年时代去过的旷野，能够捕捉到自己私密的美式风景中那种简单质朴。海明威逐渐懂得，当作家的语言 — 人物、地方，以及他们的悔恨和悲伤 — 能够跟读者自己的经验和理解相互碰撞时，故事才会变得完整起来。

▲杜乐丽花园

海明威本能地知道，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只有在零散、微小的细节中方可寻觅到。他深思熟虑但又简明的描写使他的作品栩栩如生。他认为，过度装饰或者形容词、副词的使用不会让文字的作用发挥得更好。陪伴海明威的是布鲁伊葡萄酒，还有面包和一盘盛满六个烤蜗牛的主菜，每咬一口前可以深深地喝口红酒。身边燃烧的蜡烛和暗淡的灯盏足以照亮他需要或者渴望的任何东西。

▲圣路易岛上的塔斯特万餐厅

读书恳谈。1923 年 3 月 8 日星期一，聚集在一起举行夜间朗读会的那帮亲密同伴问道 ：“对技艺有何想法？”“进展如何？”“你对写作有何心得？”“你怎么看语言？”“这本书是写这座城市的还是写叙述者的？”你希望所有那些在某个像莎士比亚书店这种地方相聚的人，来提这些问题。海明威知道答案，他知道是因为他把自己融化在作品的复杂情节中。他相信自己的艺术，试图通过改变行文节奏、通过创造极简叙述手法来革新英文，这将感染和影响后来的几代人。

▲莎士比亚书店二楼

四十年后，在爱达荷州的凯彻姆为完成《流动的盛宴》苦苦推敲合适的词时，心力交瘁的海明威动用了自己的拿手才能，将自己的情绪迁移到左岸某家他很珍爱的咖啡馆。借此，海明威让自己更接近他在巴黎的那个时代，他和哈德莉热恋的时代。那时，他的写作风格新颖，不曾经过复杂岁月的浸染。通过尽可能接近自己的巴黎时代和青春年华，海明威把自己置身于巨大的冒险中。最后证明，这场冒险对他太有意义了。

▲丁香园咖啡馆

精湛的技巧、意象的反复、表达的简洁、鲜明的基调、行文的清晰，海明威的艺术表现出的所有这些方面都为他赢得了声名和尊重。黄昏，当海明威从米迪旅馆租来的房间朝北向明亮的圣心大教堂望去，他可以从这个工作室看到巴黎城的日落。生命在蒸发，人们做着各种选择。有的人像海明威一样，选择创作。这是他们要做的事情，去做那些将来还会站得住脚的事情。从目光开始落在巴黎的风景上起，很多作家就说，不在海明威的阴影下工作已经不可能。

文字丨来自《海明威的巴黎》

图片丨来自《海明威的巴黎》

编辑丨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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