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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马雁:我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

马雁 楚尘文化 2021-03-31

九年前的今天,青年诗人马雁(1979.2 — 2010.12.30)于上海因病意外辞世,年仅31岁。


北岛曾如此评价她:“中国当下的诗歌太油腔滑调了,而马雁的诗中那纯净的力量恰好与此形成强大的反差。”她纯净而简单,对世界持有一种冷酷的见解,又有一股温暖人心的神秘力量。


最近某些恶性事件触目惊心,一些人的反应也冷漠得可怖。在这个意义上,诗一直有它的“无用之用”:不仅是厌倦与沮丧中心灵的解脱,也是针对麻木与残忍的情感教育。




01

在小山上看湖


晚上八点,

我们四人在小山顶的露台上看湖。

她俩在我右侧,他在我后方,

松松散散地站着,互相呼应。半侧身子。

椅子在身后不远处。靠着栏杆,

一口一口抿菊花茶依稀的甜味。

稀疏的树冠围拢,湖面只一亩大小,

远一点是路灯。更远的公路上有汽车。

她说:“空气真好,感觉真好。”

我说:“是的,连工地打桩的声音

都显得不难听了。”

我们像情人一样沉默,

像看情人一样看湖。

 

2010-10-5



02

看荷花的记事


我们在清晨五点醒来,听见外面的雨。 

头一天,你在花坛等我的时候,已经开始了 

一些雨。现在,它们变大了,有动人的声音。 

而我们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两个人。亲密 

 

让我们显得更年轻,更像一对恋人。所以, 

你不羞于亲吻我的脸颊。此刻,我想起一句 

曾让我深受感动的话,“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 

最美好的时光。”一生中最幸福的,又再降临 

 

在我身上。她仿佛从来没有中断过,仿佛一直 

埋伏在那些没有痕迹的日期中间。我们穿过雨, 

穿过了绿和透明。整个秋天,你的被打湿的头发 

 

都在滴水。没有很多人看见了我们,那是一个清晨。 

五点,我们穿过校园,经过我看了好几个春天的桃树, 

到起着涟漪的勺海。一勺水也做了海,我们看荷花。

 

2002年 冬



03

樱桃


我听过痛苦的声音
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
那是沉郁的哀求
不带抱怨,也没有
幻想。痛苦就是直接

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
是软弱,不敢顽固并沉默
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
不敢挖出血淋淋的鬼。
眼望着谎言的清洁。

当时我哀哀的哭泣,
转过脸,以缺席
担演无知,人人如此。
这一切就在面前:
痛苦,或者空无。

今天,我吃一颗樱桃,
想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
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
她曾经,作为母亲,
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

我缓慢吞食这密样的
嫣红尸体。是如此的红,
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
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
欲望——这迷人之食



04

世界下着一夜的雨……

为 卓青

世界下着一夜的雨, 
这寻常一夜—— 
有人在电视机前消磨着有益的人生, 
有人在酒杯里沉没、浮起, 
有人在欲望下捏碎懦弱、锻造自我。 
这些并不仅仅是概念, 
你会同意,世界必须归类。 
我想着,仲春天气,园中的乔木, 
水草,以及人在岸边舞蹈。 
我们享受过的朗姆酒冰淇淋…… 
如果把生活中的伤痛 
呈现给你,也许就有变数。 
但也许不,他人的愈合与你无关。 
我迟疑在那个仲春, 
温暖而黑暗的聚会,啤酒,拥抱, 
早晨的口红,照相机。 
中关村。与爱过的人一起吃午饭。 
犹太史。闷热的咖啡厅。 
全部的生活细节正在涨潮…… 
唯一的一个晚上: 
你爬山归来,刚刚度过一场危机。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坚信: 
那一刻我与你同在。 
那一夜的雨同样淋湿我。 
你意味着不敢想象, 
乡村上空的乌鸦是死亡的符号, 
但未必不祥。 
此刻我只能缅怀那只温暖的我握过的手。 
你成为众人分享的记忆, 
而我此生的工作是对记忆的镌刻。 

2007-12-9 



05

冬天的信

给马骅


那盏灯入夜就没有熄过。半夜里 

父亲隔墙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哽咽着:“睡不着”。有时候, 

我看见他坐在屋子中间,眼泪 

顺着鼻子边滚下来。前天, 

他尚记得理了发。我们的生活 

总会好一点吧,胡萝卜已经上市。 

她瞪着眼睛喘息,也不再生气, 

你给我写信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这一阵我上班勤快了些,考评 

好一些了,也许能加点工资, 

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去河边。 

夏天晚上,我常一人在那里 

走路,夜色里也并不能想起你。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让人安详,有力气对着虚空 

伸开手臂。你、我之间隔着 

空漠漫长的冬天。我不在时, 

你就劈柴、浇菜地,整理 

一个月前的日记。你不在时, 

我一遍一遍读纪德,指尖冰凉, 

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2003年冬

 


06

北京城


大多数是精确定义的符号,

一小部分是闲散来回的落叶,

这城市风大,喜欢旋转。

还有一些尘土,是从内蒙古来的

骑士,在这里做着古代的梦。

如果你在北池子,就能感觉到

南池子;如果你在钟楼,就能

领会到鼓楼;天坛和地坛是

一对不见面的夫妻,天天

通电话、发邮件。这城市被严格的

规则控制着,不允许脱离徒劳的责任。

有时候,也有美丽的瞬间,

譬如银锭桥下狂欢的游泳者

望见月亮,就忽然

成了万众瞩目的中心。

有那么些人常常聚会,

无谓地研究问题,这城市

热衷于责任而毫无办法。

不敢再有人来这里,因为

它已经被毁坏。是多么无辜的处境……

让人痛苦地爱,绝望中一再重生。

 

2010-9-18

 


07

北中国


人们常常想起盛大的气象,

四季不断地变换着的痛苦,

是披裹在北中国的大披风,

他从来不变换自己的外貌,

然而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

幻象?河南人假装爱撒谎,

河北人假装爱吃鸭梨,和

山东人、山西人一起研究

各种通今贯古的重大问题,

其实也只是一组经典剧情。

北中国,是这样一个简单

准确的命名,幸福宏大得

如同天干地支,不可摧毁。

还有什么呢,人们希望着

有什么样的责任降临,有

什么样的大运动再次发起,

其实不,我们只要简单的

市俗生活,卖大葱的货车

停泊在路边,扩音器单调

而热诚,土豆在地上打滚。

 

2010-9-18



08

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他和我的手里各捏着一张票, 

那是飞向未来的小舢板, 

起伏的波浪是我无畏的想象力。 

乘坐我的想象力,他们尽情蹂躏 

这些无辜的女孩和男孩, 

这些无辜的小狗和小猫。 

在波浪之下,在波浪的下面 

一直匍匐着衰弱的故事人, 

他曾经是最伟大的创造者, 

匍匐在最下面的飞得最高, 

全是痛苦,全部都是痛苦。 

那些与我耳语者,个个聪明无比, 

他们说智慧来自痛苦,他们说:

来,给你智慧之路。 

哦,每一个坐过山车的人 

都是过山车建造厂的工人, 

每一双手都充满智慧,是痛苦的 

工艺匠。他们也制造不同的心灵, 

这些心灵里孕育着奖励, 

那些渴望奖励的人,那些最智慧的人, 

他们总在沉默,不停地被从过山车上 

推下去,在空中飘荡,在飘荡中, 

我们接吻,就像那些恋人, 

那些被压缩在词典册页中的爱情故事, 

还有家庭,人间的互相拯救。 

如果存在一个空间,漂浮着 

无数列过山车,痛苦的过山车……

 

2010-12-2



09

塑料桶


我一直喜欢T.S.艾略特《小吉丁》中的一段:


玫瑰飘香和紫杉扶疏的时令
经历的时间一样短长。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
不能从时间得到拯救,因为历史
是无始无终的瞬间的一种模式,所以,当一个冬天的下午
天色渐渐暗淡的时候,在一座僻静的教堂里
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


昨天,我在思考写诗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诗歌是否有用。有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主要的标尺,是否有用几乎成了有无资格存在的代语。但事实当然远非如此,语言之存在就在于它们的所指各有不同,无用的东西大量存在着,因为他们有用。


岩石有用吗,海水有用吗,它们和塑料桶一样有用。在你发现它们有用之前,它们会一直沉默。但诗歌并非如此,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诗人在振振有辞,他们拼命捍卫自己的权利,捍卫那不存在的权利。


在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在写诗。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信仰魔鬼的人看见魔鬼,信仰上帝的人看见神迹。但我们有共同的指称,关于语言学,诗人们不是谈论得太多,而是关心得太少,当一切的话语都能够通过转换生成而实现时,诗歌还有什么意义呢?事实恰恰是,转换生成永远是有限的,如果我们使用的语言不是简单的计算机符码,那么总存在新的可能性。当你发现你长着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对篮球的时候,你就开始写诗了。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里不断发现新的事物和形态,但不一定写下来。而诗人,这时候,我想,也许存在一种另外的可能性,他们指鹿为马,他们善于做这件事情,通过做这件事情,那些相信他们的人得到一个新的世界。

诗歌可能是毫无用处的。

但转换生成将使世界通过诗歌获得新的形态,让每一个初生的婴儿都学会写诗,我们的世界就乱套了——但这没什么不好。这个世界过于整饬,以至于多数人都为此感到厌倦和劳累,每天在同样的世界里行走的是可怜的囚徒。诗歌应该有这种野心使他们获得解脱。

张大千说:

一个艺术家最需要的,就是自由。画家在作画的时候,他自然就是上帝。造化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画家自身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

他的这种说法很夸张,但未尝不在某种程度上说出了一部分的真理。对于当下的诗歌来说,意象的构造过程已经渐渐失去魅力,新的秩序和关系正在形成,沉迷于抒情的诗人仍然不少,但更多的诗人在思考着关于世界的未来、时间的方向……这一类更加复杂的创造物。在这个时代,能与这样的诗人匹肩创作,是巨大的挑战和荣誉。

最后,我还想,诗歌并不是比日常生活更高的东西。

每个人都在进行着创造,我们都为实现一个完美的世界而使用语言。在一首诗里我写到:

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

对于中国人来说,给孩子起名字就是在发明未来。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在参与的语言游戏。这是一个民族的事件,一个贯穿历史的事件。但当诗歌不应比一块鹅卵石小的同时,它也不应该比一只塑料桶更高。它应当找到,或者说获得,它恰当的高度。而这就是每个诗人在做的事情。

塞尚说,他每画一笔都冒着生命危险,在写诗这件事情上同样如此:我们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

2010年


马雁,1979年生于四川成都。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策划组织了首届北大未名诗歌节,2000年与友人一道创建了著名新锐网站“新青年”,2003年返回成都生活,2010年12月赴上海访友,在住所宾馆因病意外辞世。


文字选自《马雁诗集》,新星出版社,2012-4。
图片丨Photo@Lara Wernet、CNU视觉联盟
编辑 | 阿乔、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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