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龙是谁？
村上龙（1952 — ）本名龙之助，生于日本长崎，日本著名小说家、芥川奖得主、电影导演，与村上春树一起被称为“双村上”。小说代表作有《69》《男人都是消耗品》等。
提起村上龙，我们最先想到的也许是他那本惊世骇俗的处女作《无限接近于透明的蓝》。在这本引起极大争议的书里，他以极端露骨的方式刻画了战后生活在美军驻地的日本年轻人靡乱、堕落、颓废的生活。他笔下的年轻人都是至死无反抗之力的飞蛾，无边的虚空为他们的人生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今年，我们出版了村上龙中篇小说集《永远不要说你老了》。
《永远不要说你老了》
[日]村上龙 著
张智渊 译
楚尘文化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2020年5月
如果说早期的村上龙更多地书写年轻人的生活，在这本《永远不要说你老了》中，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群体：银发族。
也许是因为作家自己也逐渐步入了中老年阶段，比起年轻人的心理状态，于他来说，更加真切的体验，是作为一个已度过人生中途的人，如何在一个高度老龄化、虚无化的社会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小说的主人公们，虽然来自不同的阶级，各有不同的立场，但是他们面对着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何应对衰老。
正如村上龙在后记中所写：
都过了人生的中点，是设法‘重新出发’的中高龄者，而且必须是‘一般的人们’。体力渐渐衰弱，经济上也不是全无后顾之忧，而且有时候必须意识到年老。这种人该怎么存活于这个难以生活的时代才好呢？
“永远不要说你老了。”这既是书名，也是作者的呼吁。
▲激情退却的老年人，是否拥有追求爱与欲的权利？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衰老以不可阻挡之势降临，我们又该如何面对生命中的离别、孤单与凄凉？
村上龙难得地以温情的笔触，带我们走进一个个老迈的灵魂，体味他们的痛苦与无奈。翻开这本书，属于你的答案就在里面。
当激情褪去，爱情似乎只沦为习惯的注脚，而习惯的平庸皱缩并潜藏在腐臭的空气里，一步一步侵蚀一个人的所有生存空间，让生活成为平庸的代名词。对新鲜爱情的渴望，在村上龙的小说里，似乎不再是年轻人的权利，在他的笔下，我们同样看到老年人如何在激情与安稳的两级挣扎，努力挣脱平庸的枷锁。
第一个故事《婚姻介绍所》，就是关于老年人如何寻找人生第二份爱情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中米志津子，是一位家庭主妇，她选择在五十四岁的年纪与自己的丈夫离婚，并开始尝试自己打工。丈夫于六十岁退休，那之后便赋闲在家，每天的生活就是对着电视机无止尽地发牢骚，散布焦虑的情绪。志津子实在无法忍受这样毫无意义，每天都在机械重复的无聊生活，便在某一天提出了离婚，而丈夫甚至没有从电视屏幕移开眼睛，就爽快地答应了离婚的要求。离婚必然伴随的寂寞之感并没有延续很久，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志津子突然发现自己在销售方面的才能。一直以来，志津子都以内向安静的面目示人，并不习惯大声在别人面前说话。但是“实际尝试工作后，不可思议的是，声音便源源不绝地从喉咙发出来。”
人的一生当中，说话的分量有限。生性害羞、内向的人，在人生中的某个时点，经常会像是水坝决堤似的，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而和丈夫的离婚，或许就是打开阀门的那一个瞬间。从此以后，她开始走出家门，在世界的坐标系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不仅如此，销售员的工作也第一次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尽管这时她已年过五十。当小山告诉她她之所以在销售方面如此受欢迎，是因为她是个“美女”的时候，志津子吃了一惊。在长达三十年的婚姻里，她从来没有从丈夫那里得到这样的夸赞，而女儿高中时“我要是长得像妈妈就好了”的言外之意，也完全被她忽视了。她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都只思考身边的人和对方的情况而活”，她的结婚、生子，都是理所应当的，自动化的选择，而这些选择背后，她自己的声音是不存在的。“包括性爱在内，我想和前夫之外的男人交往看看”除去经济上的考量，体验一种不一样的爱情，才是志津子想要再度步入婚姻的理由。喜爱韩剧的她，神往电视剧里面敢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而一直以来，她过分压抑自己的情感，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将自己禁锢在一个玻璃罩里，这是她第一次有强烈的欲望想要击碎它。
正如故事的题目预示的那样，小说接下来讲述了志津子几段相亲的经历，但它们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失败。婚姻介绍所利用事无巨细的个人信息和数据匹配，前前后后为志津子精准推荐了五位男人。可他们不是酷似前夫，和他一样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体臭，并对女性出言不逊，甚至向志津子提出“肚子上想必有妊娠纹”，“乳头该不会很黑吧”等侮辱性问题，就是过分吝啬，在金钱上和她斤斤计较，毫不羞耻地占小便宜；不是过度自我，在约会过程中自恋地讲述自己，就是想要娶志津子，以好使唤她作为自己工厂里的人手。在不断相亲的同时，志津子也时不时地接到来自前夫的忏悔短信。对于韩剧式爱情的追逐遭遇了失败，而过往的温情与眷恋又在撕扯着她。脱离平庸的尝试似乎引向另一种平庸，她意识到“忍耐与改变无法并存”，却又寻找不到一种完全不需要忍耐的生活。真正的启示时刻，并不是由于一场合适的相亲。用一段爱情来填补另一端爱情留下的空洞，不是村上龙为老年人开出的良方。志津子真正的改变来自于一次和年轻人的一夜情。在参加婚姻介绍所派对的时候，她见到了这位被女友抛弃的男子，出于怜悯，她走上前去安慰他，而他将本应留给女友的玫瑰花，献给了这位好心的陌生人。两个人在完全不知彼此身份背景的情况下进行了长达几小时的交谈，年龄、工作、金钱，那些在婚姻介绍所的登记表上一行行列出的干瘪的定义，在这一场谈话中，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仅在这一夜，志津子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改变：
那感觉宛如水果的皮被剥掉一般，覆盖现实与日常生活的薄膜裂开，出现甘甜炽热的东西，委身于它似的。心情非常亢奋，但志津子总觉得甘甜炽热的东西中心潜藏着危险。
而这也是村上龙为激情退却的老年人寻找的答案：它并不一定需要另一段婚姻的补救，因为所有的一切终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平庸。更重要的，是体验另一种人生的勇气，是冲破原来的日常，独自拥抱世界的可能性。
我们一旦展开另一种人生，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和前夫离婚之后，变成了另一个人。并非改变了长相、姓名或个性，而是像昆虫蜕皮一样摆脱了什么，内心铭刻上其他的事物。
如果说志津子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步入老年的女性如何冲破原本平庸的生活，寻求人生改变的故事，在另一个同样是主人公对婚姻感到倦怠的故事中，村上龙肯定了回归平凡，互相理解的价值。在《丧犬之痛》中，村上龙塑造了一位比起丈夫更喜欢自己的宠物狗柴犬波比的家庭妇女淑子。淑子的丈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退休赋闲在家，却鲜少和淑子交谈，只是不停地窝在书房里写博客。因此，淑子为了排遣寂寞，买了一只柴犬并为它起名“波比”。波比成为淑子生活的支柱和她最亲密的朋友，而因为每天出门遛波比，她也得以认识更多的狗主人，建立起自己的交友圈。
而当波比慢慢衰老，患上不治之症的时候，淑子本人的心情也跌倒了谷底。丈夫对于波比的冷漠也使得夫妻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他不顾波比的重病，以它掉毛为由不允许它待在客厅。淑子便决定带着波比住在三叠的房间里，除了必要的事务之外，从不迈出房间一步，全程陪在它的身边，在混杂着排泄物，骚臭不堪的屋子里黯然神伤。而丈夫对此的回应竟然是“不过是一只狗嘛”，这让淑子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那个人已经完蛋了、没救了。她既不像和他碰面，也不像和他讲话。但是她既没钱，也不能带着生病的波比，前往位于四国的娘家或儿子身在的越南，所以必须待在这里。但是，她已经忍无可忍了。淑子霎时心想，要是跟波比一起死掉就好了，不由得心生畏惧。
拒绝和丈夫进行任何沟通的淑子，在波比的生命力日渐消亡的过程中不断地咂摸那种绝望之情。她的生命也似乎随着波比的死亡将近而渐渐消失。而这时丈夫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显然他也花了很长的时间鼓足勇气。他在淑子的门前来回徘徊，欲言又止。最后他用佯装平静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并允许淑子将波比移出房间，睡在外面他准备好的箱子里：
“喂，你真的不要紧吗？”
“我很担心。”
“要是待在那种房间，连你自己都会生病。”
丈夫的改变另淑子震惊，毕竟这是那个可以说出“不过是一只狗嘛”的无情的人。可以说，她将自己封闭在三叠的小房间里，一方面是想要陪着波比度过它的弥留之际，更多的则是出于对丈夫的怨恨。那句话在她的心目中逐渐发酵，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邪恶的气息，而她也在心里不断地勾画那个冷漠无情的形象，这一切又促使她以更加悲观的方式解读这句话，她将自己敞开的心扉也永久地埋葬在了那个三叠的房间里。
丈夫的自白让妻子意识到了二人之间因为理解的缺失而产生的巨大隔阂：“你变得心里只有波比。你会替它庆生，却忘了我的生日，不是吗？”一直以来，她耽溺于自己的情绪里，而将丈夫挡在门外。而丈夫那些她从来没有读过的博客，更让淑子意识到丈夫是如何在意她的世界：
波比生病之后，日渐衰弱，呼吸好像也很痛苦，瘦削到令人看了于心不忍的地步。但是，波比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和病魔奋战。无论是看着痛苦的波比，或者看护的妻子，我都很难受，持续了一段痛苦的日子。而波比断气时，鄙人年纪一大把却哭了。我之所以哭，除了悲伤之外，感动也是原因之一。我觉得波比和死神奋战，减轻了内人的伤心。
我强烈地感受到无论是人或狗，即使奄奄一息，或者徘徊在死亡边缘，还是能够给予别人勇气和感动。所以，无论被逼到多么痛苦的境况，我们还是不能轻易地接受死亡。波比教了我这件事情。光是想要活下去的态度，不，光是存在，波比就给了我们力量。
从来没有想要去看丈夫博客的淑子，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原本以为丈夫闷在房间里写作而不关心自己，却反倒是因为他在悄悄地记录自己对妻子的关心。这些情感，由于羞于说出口，就被他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而最令淑子最惊讶的是，即使丈夫从来没有进过那间三叠的房间，他却洞察到了她在波比弥留之际的感受，并且以她没有办法表达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就算你把自己关在三叠的房间，避而不见，我光凭你的动静，就能察觉出你的心情。毕竟，我们是夫妻。因为是一起度过几十年的夫妻，所以知道。
在这个故事里，村上龙为我们展现了一对进入中年而表达欲缺失的老夫妻，如何在共同经历一个宠物的死亡之后，重新拾起对彼此的信赖与理解。在爱情存续的过程里，逃避只会不断地为误解的高墙前砖加瓦，它甚至会使得一个人无法控制地在心中妖魔化另一个人，以至于将他视为“非人”。淑子一度因丈夫表现出的极度冷漠而畏惧他，憎恶他，而故事的结局在试图告诉人们，在理解无能的困境下，只有正面的尝试才有冲破壁垒的希望。
在这五个故事中，一以贯之的设定是银发族面对的失业困境，而故事的主要矛盾，大都源于因失业所带来的经济、婚姻、心理等多方面问题。《婚姻介绍所》中，志津子的丈夫因退休后找不到新的工作，赋闲在家满腹牢骚，这才使得志津子再也无法忍受而下决心离婚；《露营车》的男主人公富裕太郎因过于老派，不适合公司新的经营战略而接受优退，本想和妻子踏上公路旅行，却意识到经济的拮据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毫无顾虑地出发；《丧犬之痛》中的丈夫同样是退休多年，长期在家却沉默寡言令夫妻间的隔阂愈发加深；而《旅行护照员》中的卡车司机源一被公司裁员，想要去找喜欢的女子约会时还不得不找借口向以前的朋友借车。
▲日本是全球人口老龄化问题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与老龄化问题紧密相连的失业问题，也成为日本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
《再做一次翱翔天际的梦》是最集中地反映日本游民问题的一篇。故事的主人公因滕茂雄是私立大学文学院出身的学生，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成为作家的梦想，却一直没有写出为世人称道的作品，无奈只能进入出版行业混口饭吃。出版行业的薪资极低，因滕工作数十年都没有攒下像样的存款，更在五十四岁的时候被公司裁员。而因滕平生最恐惧的就是成为一个游民，那与他梦想中的文学世界相去甚远：
他如今仍在继续写一样东西，就是做梦日记。就在放弃当作家时，他开始将做的梦写在笔记本上。一开始只是做笔记，后来甚至开始推敲。一旦担忧说不定会变成游民，他就会反复阅读做梦日记，如此一来，心情就会平静下来。他给日记取的名称是：再做一次翱翔天际的梦。
与读书时代的旧友重逢，让他不得不接触这样一个他原本一见到就会“心绪不宁，无法保持平静”的群体——游民。村上龙为我们展现了东京这座繁华城市的背面，游民聚集的“山谷”，那些如蝼蚁般生存的人，在阴影里苟延残喘。不像在城市里，这些游民大面积聚居的地方，似乎让体面变成了突兀的东西:
一屁股坐在楼梯间，喝醉酒大吼大叫的游民很异常，但奇怪的是，因滕内心并没有恐惧或不安——跟刚才进入富士旅馆之前，在路上看到几个喝醉酒的游民时的状态一样。大概是因为他们融入了劳动福祉中心的楼梯间这个地方了吧。在一般街头遇到的游民，会在街景中显得突兀，宛如街景中有了裂痕似的，令人感到不舒服。
娱乐室相当宽敞，但是因为天花板低、没有窗户，所以有压迫感，而且充满了酸臭味......人们坐在被放整齐的折叠椅或长椅上，神情恍惚地望着电视屏幕。
在刻画游民的形象时，村上龙反复提及他们身上，以及他们聚居的地方所散发出的酸臭味。正如聚焦于韩国阶级分化问题的电影《寄生虫》所描绘的那样，穷人尽管可以乔装成为富人，模仿富人的言谈举止，但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独属于贫贱阶层的气味，却是永远掩盖不了，且欲盖弥彰的。故事中因滕的旧友福田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独属于游民的酸臭味，只能不停地给自己喷洒廉价的女用香水。然而，这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却制造出了另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气味，让人几近窒息。
▲电影《寄生虫》中，富人家父亲因无意识中表现出对穷人气味的厌恶，为自己招致了杀身之祸，也侧面强调了气味这一不可掩饰的阶级特质。这也是村上龙在小说中不断提及的。
对于这些游民，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流浪汉，村上龙刻画绝不是艺术的夸张。在日本，游民的问题已经演化为一个十分严重，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据日本2012的流浪者生存状况调查，日本街头流浪者的高龄化，长期化程度都在不断加深，其中60岁以上的阶层，流浪10年的人超过3成。对于很多人来说，流浪已经成为一种持久的生活方式，甚至不啻为一种“职业”。他们在城市的夹缝中生存，靠着象征着城市文明的便利店里过了赏味期限，将要被处理掉的便当过活。而他们流浪的背后，破产往往是最常见的原因。泡沫经济的破碎，让无数人失去了工作，不得不走上流浪的道路。沦落为游民也许是一个较为极端的状态，但在这五个故事里，失业的阴影的确一直笼罩在主人公们的上空，他们或因年纪渐长，不再适合原本的工作；或因知识结构落后，没有办法适应新的运作模式；或者只是因为公司入不敷出，而作为老年人成为了最先被牺牲的那个。村上龙向我们展现了日本社会的一个巨大的伤口，一个不能忽视的不稳定因素。当一家之主中年的尾巴突然失业了之后，它给一整个家庭带来的，往往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论是激情退却的爱情，还是中年失业的危机，不论是后泡沫经济时代的阴影，还是大地震的余悸，故事中的人们，在面对人生中途的挑战时，都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存在。不再是青春作品里歇斯底里的堕落与不动声色的描绘，村上龙在这五个中篇中，展现出了别样的温情，那些以种种方式被抛弃、被忽视的边缘人们，似乎有一丝希望去寻找到另一个值得托付的起点。
值得注意的是，在每一个故事里，村上龙都设置了一种能够让主人公平复心情的饮品，除了类似的故事背景和人物遭遇之外，这些饮品作为线索将五个故事串联了起来。伯爵红茶、矿泉水、咖啡、普洱茶、日本茶，也许比起别的人事，这些饮品在更大程度上体现着村上龙在后记中所提到的“信赖”的意义。在遍索人生意义而不断碰壁之后，一杯喜爱的饮品似乎成为了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东西。衰老也许是一件遥远的事，但它却必然会降临。也许应对衰老最好的姿态，正是像书名中所说的那样“永远不要说你老了”。这并不是一种精神胜利式的心理安慰，而是一种主动对抗它的方式。当衰老一步步剥夺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时，我们仍应与剩下的那些美好坚定地站在一起。文字丨Cindy，部分内容节选自《永远不要说你老了》，[日]村上龙 著，张智渊 译，楚尘文化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20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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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Cindy、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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