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1日，庚子年十二月初九，湖南益阳，资江岸边，寒风萧瑟，一个穿羽绒服的男人，正在对着江面敲一面锡皮鼓。

男人敲的很认真，鼓声局促，在空荡的江面上回荡。

两天前（1月19日）的中午，一名老人在这里跳江溺水而亡。老人是脱了衣服后，从桥上翻越栏杆跳下去的。目击的人说，老人赴死心切，大概是害怕被人拦下，跳江的动作很迅速。

几天过去了，老人的尸体仍然没有找到。

当地人善良，按照湖湘一带“打鼓招魂”的风俗，敲起锡皮鼓。（按湖湘当地的旧风俗，对着江面打鼓，尸体就会浮出水面。）

（via.B站@阁楼影视）

但这一次，敲了很久，也没见到尸体。敲鼓人说，这次老祖宗的方法好像不灵了。

老人的遗体，直到1月22日下午3时终于在资江中被找到。

跳江的老人姓曹，62岁。

此时，她的老伴正躺在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不知道他已跳江，还在等着他过来续缴医疗费。

老人为什么要如此决绝，丢下病床上的老伴，一意赴死？

2020年7月17日，益阳市公安局资阳分局发布通告，益阳市纳诺老年公寓有限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已被立案侦查。

跳江的老人曹先生就在这家“纳诺老年公寓”预订了床位，花了17万。

老人平时干点杂工，这笔钱攒得很辛苦。但纳诺公司的业务员巧舌如簧的游说，给了老人一个美好的愿景：不给政府和孩子添麻烦，还能和老伴有一个舒适体面的养老生活。

憧憬中的美好，被现实击得粉碎。

纳诺公司的老板被抓了，但老人的钱要不回来了，多年积蓄一朝化为乌有。

屋漏偏遭连夜雨，噩耗接踵而至。常年患有糖尿病的老伴突然酮症酸中毒，不得不住院抢救。医疗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老伴的病情持续恶化，医院催缴款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来，老人已经拿不出来钱了。

1月19日中午，老人去医院给妻子喂了饭后，便走向了资江一桥，纵身一跃，跳入30米下的江水中，从此与这个世间永别。

辛辛苦苦一辈子，临老了，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在益阳，因为被养老机构骗光积蓄绝望而死的，曹先生不是第一位。

2020年8月13日，71岁的李女士从朋友那里得知益阳衡福海老年服务中心爆雷的消息。闷闷不乐的她进了卫生间，准备洗个澡时，心脏病突发。5分钟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衡福海的老板早在2020年5月就已经向警方自首，从不上网的李女士在两个月以后才得知这一消息。

一记闷雷，将这个家庭打的支离破碎。

李女士的丈夫把钱都交给她保管，她把钱全部投给了衡福海。后来，她的丈夫孩子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她的存折上只剩下17.77元。

前记者刘一木的母亲也投了20万。在刘一木从长沙赶到益阳了解情况后发现，受害者群体之庞大，远超他想象。初步统计，光是衡福海就达到2000人以上。

而根据当地网友的声讨汇总，除了“纳诺”“衡福海”以外，益阳前后爆雷的预订养老服务合约的机构还有很多：

夕阳红、胭脂湖、阁老、怡心苑、颐和寿康、馨逸、恒泰、万明山、重阳、都好、慈孝……预售型养老机构几乎全线崩溃。

被骗钱的老人们是“投资受损人”吗？

他们更像是掉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精心设计，专门针对老年人的骗局。

正如上图中被“衡福海”骗钱的老人所言，养老机构的业务员，在公园、超市、公交车站等老年人聚集的地方出没，套近乎，巧言令色，和老人们打成一片。

发免费鸡蛋，搞免费体检，低价或免费旅游，用各种小恩小惠吸引老人去公司参观。

“新兴养老趋势”“养老也是投资”“社会化养老”等各种新词招呼上，然后有一堆官方的真假红头文件，大大小小的领导视察工作的照片，一套华丽的说辞，既能分红获得收益，还能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很多老人就这样被侃晕了。

到交钱的时候，年轻人还能意识到要看看合同，专业点的甚至会要求成立第三方监管账户。

老人不行啊，获取信息的渠道单一，有些连字都不会写。在一群销售和“托”的忽悠下，很快就上套了。

再之后，养老机构暴雷。老板要么是被捕了，要么是自首了，要么是跑路了。总之，老人的钱没了。

很多老人不懂上网发帖，甚至连智能机都不会使用。想追回“投资款”，老人们只好去找相关部门，但得到的回复，大多是案件正在侦办中。

被“蛋壳”收割的年轻人，还可以在未来的岁月里慢慢弥补，而这些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在被收割后，只剩下一声长叹了。

绝望而死的悲剧，很可能不会在曹先生和李女士这里划上句号。

一个老人的死，并没有引来多少关注，而我在稀稀落落的几则报道中，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老人“性格里有些‘缺爱’……父子、夫妻关系并不和满”。

老人“能力不如其他拆迁户通达”。

“拆迁户们无不过上了富足小康的城市生活，他的境况却越来越糟糕，成了混得最差的一个。”

“石头铺村几乎所有老人都买了养老保险……（老人）没有，他是唯一一个被落下的人，他没有社保，也无子女尽孝。”

在一篇《涉及4000多名老人，益阳纳诺老年公寓“暴雷”被立案》（https://xw.qq.com/cmsid/20200715a0xzs400）的文章中，有知情者说了这样一段话：

益阳纳诺老年公寓，于我而言，是“老朋友”了。早在2013年的时候，就参与过这个养老项目的咨询和指导服务。纳诺老年公寓至今才“暴雷”，远比当时的预期要长久很多。当然，这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项目的先天不足在于土地性质导致建筑本身的合法性问题，从一开始就是个违建、一个不合法的存在、一个应存在的存在。

如果这段文字的内容属实的话，那么，一个不合法的违建为什么可以存在七年之久？这么久的时间，当地监管部门会不知情吗？

而在益阳政府官网新闻里，称纳诺老年公寓有限公司老板鲁光辉为“益阳市探索医养结合模式的先行者”。

在益阳市财政局，有发布领导去纳诺老年公寓慰问离休干部、老党员的官方通报。

这些官方消息，都成了纳诺老年公寓很好的营销工具。消息来源单一，对金融犯罪套路不了解，对政府十分信任的老年人，就这样中招了。

而在另一家爆雷的衡福海老年服务中心，公司的宣传栏上，也摆满了各路领导前来视察工作的照片。

衡福海向老人提供的，还有一份总投资达1.2亿元的合作协议书，上面的甲方赫然写着：益阳市民政局。

这些大小领导的合影，是PS的假照片，还是在为衡福海站台？

这份甲方是益阳市民政局的合作协议，是衡福海伪造的，还是确有其事？

这些合影和合作协议，都被衡福海当做了向老人行骗的道具。

而正是出于对政府和领导的信任，这些老人相信了衡海富描绘的“大饼”：公司马上要建一个9000平米的老年产业城，这里会有你幸福的晚年生活。

这两天，网上陆续有全国各地的受害者亲属现身说法。

一旦被骗，维权又很难，持续多年，然后不了了之。受害者大多风烛残年，等不到维权成功，就陆续有老人在含恨中去世了。

在生育率持续降低和老龄化的背景下，养老已经成为一个社会大问题了。

早在本世纪初，我国总人口中，65岁以上的老年人所占比重就已突破7%的基准线（联合国定义一个地区是否进入老龄化社会的标准）。

这些年的比重还在不断攀升，2016年就达到了10.8%。也就是说，每100个中国人里，就有11个65岁以上的老人。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到2026年我们65岁以上的老年人就会突破14%。

为了缓解养老困境，政府颁布和实施了一系列鼓励和扶持民办养老机构发展的政策和举措。

同时，为了防止这些民营养老机构出“妖蛾子”，国务院办公厅在2019年发布《关于推进养老服务发展的意见》，其中第17条规定：

严厉查处向老年人欺诈销售各类产品和服务的违法行为。……对养老机构为弥补设施建设资金不足，通过销售预付费性质“会员卡”等形式进行营销的，按照包容审慎监管原则，明确限制性条件，采取商业银行第三方存管方式确保资金管理使用安全。

但现在看来，各地并没有对这部分资金进行很好的监管，导致多地养老机构在销售“会员卡”后暴雷。

1、事前：如果地方政府从一开始就不让违建存在，不让违法机构开展工作，养老机构出现暴雷的概率会少得多。

2、事中:如果地方的一些领导，一些部门不给骗子“站台”，老人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3、事中：如果地方监管部门能按照国务院的要求，做好资金监管，老人们投入的资金就不至于打了水漂。

4、事后：如果媒体在事后不是忙着寻找受害者的缺点，不是忙着撇清责任，如果地方政府能深入反思，防微杜渐，这样的骗局反复发生的机率会小很多。

但凡这四个环节，地方政府各职能部门有一个环节能做得稍好一点，老人就不会轻易上当，或者上当后也不至于损失的这么惨！

可惜的是，每一个环节都很糟糕！

就这样，光天化日下，骗子养老机构精心策划的连环套，可以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的行骗，明目张胆，风光无限，直到爆雷。

被骗到血本无归的老人走投无路，投入资江，用死亡向这个世界做最后一次抗争。

江边为老人招魂的鼓声，声声锥心，分明是在敲一曲养老之殇，诉说老人死不瞑目的冤屈。

这些年来，各地的政府办公大楼是越建越气派。可是，当你们坐在宽敞舒心的办公室里，就忍心以“投资受损”打发那些被骗光手中“最后一个铜板”的老人，而不需要反思自己在这场骗局中需要承担的责任？

那些为骗子养老机构站过台的政府部门和领导，你们该如何面对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悲怆无力的呼喊？对那位在寒风中绝望跳江的老人，你们的心里就没有过一丝丝愧意吗？

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去，江边敲响的阵阵鼓声，在叩问这个时代：

你们，良心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