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72：第二十四章 落幕
第二十四章 落幕
1
苏东坡贬谪岭海的第八个年头，宋哲宗去世了。有证据表明，这个小皇帝耽于女色，死时只有二十五岁。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他祖母给予他的幼年教育全无用处，这就好比把大学生拉入军营训练两个月，结果回来第二天就再没人叠被子——任何教育都要与环境匹配才能发生作用，否则就只能大打折扣，甚至沦为苍白的自说自话。
小皇帝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却没能留下一个儿子。于是，宋神宗的皇后、现在的向太后决定立哲宗的弟弟、端王赵佶为皇帝，是为宋徽宗。
宋徽宗这时候已经十八岁，完全可以独理朝政，但是他担心初登大宝，位子坐不稳，请求向太后垂帘听政。元符三年（1100）二月，大赦天下。在向太后的主持下，几年来被贬的元祐诸臣又开始纷纷北迁，政局似乎又要开始新的轮回。
苏东坡已经预感到北归之期不远，他甚至搞过一个独特的占卜方式。一个早晨，他铺陈纸墨，焚香祷告：“如果近期能北归中原，则我默写平生所作八篇赋，不落一字。”说完凝神静气，一直写了两个多时辰，写完之后请苏过核对，果然一字不差！苏东坡大喜：“我将北归无疑矣。”
五月，朝廷诏命下达，苏东坡授琼州别驾，廉州（广西合浦）安置，不得签署公事。那些厚道的邻里们纷纷前来道贺，数十个父老一直将他送到海边，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内翰相别后，不知何时再得相见。”
苏东坡写了一首诗，将海南比作家乡眉州。北归以后，有人问海南如何，他回答很简略：“海南人情不恶！”
苏轼，渡海帖，
作于北渡海峡途中
六月二十日，他再次渡过琼州海峡。风静波平，天上一轮明月。苏东坡诗兴大发，高声吟唱：
参横斗转欲三更，
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
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
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渡海》
渡海帖
苏东坡能活着回到中原，凭的就是这样一口丹田真气。七年沉冤，他的诗文中却见不到凄苦之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虽然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但是能够领略天风海涛，饱览天涯海角的风土人情，这样奇崛的游历，在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与此相比，那点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越想越是情绪激昂，忍不住扣舷而歌，舞之蹈之，得意忘形。苏过非常困乏，被聒噪得不能安寝，于是对他说：“大人如此欣赏海上美景，我看咱们可以再过一次海峡。”听此一说，东坡才慢慢消停下来。
苏门四学士也在纷纷内迁，秦观在雷州，要到英州去，离苏东坡最近。东坡赶紧写信，约他在徐闻一晤。
苏门这些逐客中，要数秦观最为坎坷。从绍圣元年开始，先后被贬处州酒税，削职徙郴州，移横州编管、雷州编管，又诏移横州，几乎一年换一个地方。苏轼等人受到的处罚都是安置，秦观却是编管，路途之中有士卒押送，形同罪犯，在贬所中人身自由也受到限制。与苏东坡的旷达超迈不同，秦观的性格比较软弱，他是个典型的风流才子，在顺境时烟柳移情，多愁善感，苏东坡常讥为“小格调”；一经挫折，则陷于悲苦不能自拔。比如他在贬所的诗作，与苏东坡诗中的英特之气，形成鲜明对照：
南土四时都热，
愁人日夜俱长。
安得此心如石，
一时忘了家乡。
秦观在赴郴州途中，遇大雨。有老仆人随其南行，管押行李，道路泥泞，行走缓慢。秦观在前面人家避雨等候，好半晌老仆人杖策蹒跚而至。老仆人喘着粗气说：“学士啊学士！他们取了富贵，做了好官，也不枉了如此劳苦。咱们干嘛要奉陪他们？做这么个闲官，能落得甚么好名声？！”越说越生气，饭都不吃了。秦观反倒再三安慰老仆人：“没办法的事。”老仆人仍然愤愤不平：“我就知道没办法！”
老仆人把普通百姓的心思体现得淋漓尽致，具有难以名状的真实，因此这段记载精彩之极。如果与之对话者是苏东坡，也许会引发一场人生大讨论，但在秦观这里，也只能是“没办法”了。
他在郴州作了一首名垂千古的词，哀怨凄苦，无法超脱，被王国维评为“凄厉之词”，最能代表他的贬谪心境：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
苏东坡与秦观汇合后，一同行至雷州。五十一岁的秦观感觉自己不久于世，说已经自作了挽词。苏东坡说，我也自作了墓志铭，只是没有告诉孩子们而已。他轻拍秦观的后背说：“我常常担心少游不能齐生死、了物我，少游如此看得开，我就不需要再过多劝勉了。”说完，两人啸咏而别。
告别秦观，苏东坡的心情很沉重，老天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连日暴雨狂风。过海时波澜不惊，上岸后却是惊险无比。大雨滂沱，桥梁全部冲毁，四顾全是水，仿佛置身海上。他们到达一个叫官寨的小村落，但见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这一小块陆地已经成为孤岛，随时有可能被大水吞噬。苏东坡长叹道：“怎么这辈子总是居于险地！”别的倒不担心，他的《易传》、《书传》等著作都是随身携带，再无其他抄本。如果因大水而遭殃，一生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苏过在旁边睡得跟个死猪，叫也叫不醒，无助的苏东坡只能惶恐地求老天保佑。好在第二天水退，父子狼狈地逃离险地，只是苏东坡积攒了一生的数百枚精品墨全部遗失，只有自己随身携带的几块幸存。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不久，他就接到了秦观去世的消息。原来秦观行至藤州时，趁整顿休息时登山游览光华亭。一路走来，感到口渴，让随行找水喝。等水端来，却见他倚坐在松树下，已经含笑而逝。今日猜测，秦观应该死于心脏病突发。
苏东坡到达廉州，还未安顿下来，八月初朝廷又有诰命，授舒州团练副使，永州（湖南永州）安置，这意味着他要离开两广地带，居住湖南。他赶紧收拾行装，希望顺路到藤州吊唁秦观，可他到达藤州时，秦观的女婿已经载着灵柩离开了。苏东坡异常悲痛，他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书于扇上，题款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长子苏迈全家及苏过妻小这时候仍居惠州，苏迨一家也千里迢迢到达惠州与之相会。如今又改诏命，苏东坡写信告诉儿子在梧州相会，然后全家北上永州。
在赴永州途中，第三次接到朝廷诰命，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这是一个闲散官，并无实际职事，只是挂名拿俸禄，多授予罢官后的朝廷重臣。俸禄不高，但是犯官的身份去除，更重要的是朝廷准许他随意选择居所。
四十多年四海为家，他已经选择多少回了？
（待续）
前文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