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对话隈研吾：东京奥运会背后的建筑师

Design

Architecture

Interiors

Fashion

Art

Transport

THE STUFF THAT 

REFINES YOU

卷宗对话

隈研吾

Full Circle 

你知道设计东京奥运会主场馆新国立竞技场的设计师是谁吗？他对东京奥运会的延期有怎样的看法？

我们采访了建筑师隈研吾。在其北京与东京的四个建筑作品前，随机采访了市民们。

“当时日本正处于现代主义建筑的开端，看到丹下的建筑之前，也被父亲带着去参观过其它的建筑，”在地处东京南青山的隈研吾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内，隈研吾于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中坐定，再次为我们讲述这段回忆。“但是丹下的建筑里有着不一样的吸引力，让我受到了震撼，立志要成为像丹下一样的建筑师。”

东京南青山隈研吾的建筑工作室内，我们进行了对话总结这四年来事务所的创作。

隈研吾的童年时代恰逢战后日本迈入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出于对建筑的兴趣，他的父亲时常带他前往各地参观。1964年日本首次举办奥运会之前，东京大兴土木，城市样貌日新月异。奥运会闭幕后，隈研吾曾经在丹下健三设计的国立代代木竞技场内游泳。年仅10岁的他漂游在第一体育馆诺大的泳池中，望见光线从纺锤状的天窗自然地倾泻下来，在水面之上熠熠生辉，那崇高、纯粹的光景让他萌发了将来也要成为建筑师的想法。

丹下健三设计的国立代代木竞技场

仿佛天意自有安排，56年后，隈研吾的建筑生涯通过2020年东京奥运会主场馆的设计建造来到了它最初的起点，将儿时的期许变为现实。然而，抵达此时此刻的路并非是一条平坦大道，而是由试误铺就的迂回曲径。

1979年，隈研吾从东京大学工程研究所毕业，工作数年后作为哥伦比亚大学和亚洲文化委员会研究所访问学者留美深造。1986年，他初次实践“空间设计工作室”，并于次年成立了运营至今的建筑事务所。在泡沫经济哄抬土地交易和房产开发的背景下，土木建筑行业一片虚假繁荣。隈研吾曾坦言，这一期间他机械地完成了很多意义甚微的项目，造型看似强势，实则忽略了人与空间、环境与建筑的联结，在危机的考验下不堪一击。

隈研吾为东京奥运会设计的新国立竞技场

泡沫破裂所带来的项目骤减反而为他提供了思考的时间，他带领事务所离开东京，来到乡野，运用在地材料与当地手工艺人合作，营造了一系列小体量、高质量的项目。十年之后，他们回到都市，将习得的知识和领悟代入体量更大、环境更多样的项目中。这关键的十年为隈研吾之后诸多因地制宜的探索指明了方向：回归自然建材，溯源传统，再禹步向前。借用哲学，他开始系统地分析、批判既有的建筑理论，消解欧洲中心主义的迷思，将自己的观点集结成册。

Bruno Taut 于1914年德意志制造联盟科隆博览会上展出的玻璃之家

在《反造型》一书中，隈研吾曾详尽描述德国建筑师 Bruno Taut 于1914年德意志制造联盟科隆博览会上展出的玻璃之家（Glass Pavilion），将材质结构、色彩变化的种种处理逐一道来。可惜的是，这件细腻丰富的作品彼时未能得到完整的展示，不曾切身到访空间的人们仅凭一张低分辨率的黑白照片就将其粗略归纳到“表现主义”建筑的阵营中。他对此扼腕叹息道：“透明性、光，全都感觉不到。就连其中多种色彩的渐变也没能传达给人们……将物质与精神性接合的苦心孤诣的尝试，落得个被一概而论为表现主义的命运……陶特成功地创造了奇迹般的建筑，但是他的奇迹却无法传达给人们。因为它早已被贴上了’表现主义’的标签，被这样’传达’和’理解’了。”

隈研吾在东京21_21 Design Sight 的展览 “Secret Source of Inspiration: Designers' Hidden Sketches and Mockups”

在隈研吾看来，基于造型的的建筑分类过于粗暴，强行简化了那些实际上难以概述的空间体验，忽视了万物之间的联系与羁绊。他写道，现代主义被推上神坛的部分原因即在于其造型所具备的图像性，那些力图从环境中剥离出来的建筑像是拔地而起的纪念碑，尽管造型引人瞩目，却造成并加深了主客体的分裂。于是，他提出一条新思路：“我们要做的不是放弃物质，而是要去寻找取代造型体的物质形式，恢复连接，恢复连接的丰富性……在这个形式被赋予新的名称之前，我想暂且称之为反造型。“

隈研吾在四年的实践中认为”传递理念，传递哲学“十分重要

与之相关的还有人们更为熟悉的“负建筑”，在日语的语境中，“负”有着“适宜”的含义，“负建筑”也就是回归环境的建筑。从自我变得谦逊，由纪念碑建筑转向环境建筑，自工业革命时代步入后工业革命时代，这些都是隈研吾创作生涯中的关键转变。更重要的是，改变的不仅是其本人，人们感知建筑的角度和方式也已发生变化，他观察道：“在以前的摄影时代，如何构图拍摄特别重要。而今比起拍照，我认为自身处在这个环境、自己体验这个过程的价值在逐渐升高。” 

隈研吾的北京工作室

跨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后，隈研吾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不仅赢得了国际认可，也成就了区别于其他独立建筑师事务所建筑实践的庞大项目数量。事务所在东京、北京、上海、巴黎均设有办公室，截止2020年在职建筑师已达近300位，在此工作的建筑师数量更加可观，其中不乏中村拓志、小嶋伸也等活跃在建筑圈内的新一代独立建筑师。若以四年一轮的奥运周期为范畴加以观察，我们可以看到各国建筑师在隈研吾带领下笃定创造了大量优质作品。这里的优质所指并非是造型上的标新立异，而是服务于社区、与环境共生的周密考量。

2016年在法国 Les Houches 建成的办公建筑 Mont-Blanc Base Camp

2016年，事务所为户外攀岩装备品牌 Blue Ice 设计的勃朗峰大本营办公空间正式竣工。项目地处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脚下的 Les Houches 村庄，跟随山峰的天然走势进行建造，仰望南针峰和勃朗峰。这座建筑高挑且通透，明亮宽敞的工作环境宛若的室内露台，职员可以调整空间，也能够全方位欣赏周围的壮丽景观，将思绪和探索引向室外。建筑外围所用的橡木板未经额外处理，意在保持木材的自然和粗糙，为立面和屋顶赋予韵律。 

2017年建成开放的北京前门胡同改造项目，成为其在北京工作室的办公地点

同样是在2016年，事务所完成了北京前门城市综合体改造项目，并随后入驻其中的办公空间。原建筑位于北京旧市区中心，毗邻天安门和长安街，从明清时期的秩序井然的古典四合院逐步演化为“大杂院”。项目开始后，建筑的木制梁柱等结构在当地木工的悉心修复下被重新组装。于此基础上，建筑师将立面原有的砖墙和玻璃幕墙及铝幕结合，让四合院面向胡同街道开放。铝幕由两种铝制构件组成，营造出传统花格窗的意境，和砖墙形成呼应。建筑师希望将项目转变为集办公、居住、商业、酒店和餐饮于一体的低层多功能空间，激活并开放社区。从自然环境中，到历史背景下，从减少介入，到还原语境，隈研吾指出：“每个建筑的条件不同，这是我始终享受设计过程的原因。享受设计的过程是自己的设计方法。在我看来，两者都十分有趣。” 

2017年在加拿大温哥华建成的茶室，将浓烈的“和”文化在北美表达

因此，将隈研吾称为“和的大师”并不准确，建筑师本人也从未承认这类名号。“我的确会从日本古建筑上获取灵感，但并不会止步于此。中国也有很多古建筑，我同样会学习这些传统，尤其是对环境友好的设计。我学习这些特点，而后将其应用到世界各地，设计的时候也没有想要刻意表现日式风格。”他解释道，并指出文化传统不可一概而论。“中国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文化，举例来说，我认为成都和广州有着不同的文化。在日本，大阪、京都和北海道的建筑项目同样是根据地域进行设计的。”

2018年在上海虹桥建成的虹桥国际展汇，承接了办公、物流、展览、酒店和公寓等综合功能的建筑体

不论项目体量大小，建筑与环境的关联性始终是最为重要的参数。例如，占地仅12m²的温哥华茶室由四根纤细的钢柱支撑，以玻璃和隔断进行围合，不设墙壁。茶室地板向四周伸出，毫无阻碍地衔接着近景中古朴的茶庭，又指向远景中热闹的高豪港。即便地处温哥华市中心的高耸塔楼之上，建筑师依旧在重塑亲近地面的可能。上海虹桥展汇则是一处总面积达431201m²的商业园区，看似不可同日而语，却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方盒子办公空间被一座起伏交错的“房子”以松散的方式统一起来，水竹景观塑造了疏密有致的空间关系，留白成为了建筑与环境衔接的媒介。

2019年在日本开幕的第一家星巴克咖啡烘焙工厂

那么，趋向地面是否意味着层次的丧失？事务所通过项目回应了这一质疑。2019年于东京中目黑揭幕的星巴克臻选烘焙工坊内设高达17米的咖啡豆储藏空间，以三角形平面契合街道的轮廓，层层叠加的结构使人联想起传统的五层佛塔。不同于城市建筑中常见的垂直墙壁，由雪松木板层叠排列而成的倾斜屋檐将绿植纳入的结构元素。客人们可以在露台上享用咖啡，欣赏目黑河与樱花美景。建筑顶层，日式凉廊风格的露台使建筑与城市肌理相融合。与之相仿，同样于2019年完工的悉尼达令港 The Exchange 多功能公共性建筑虽设有六层空间，却巧妙运用广场、室外平台和玻璃幕墙，营造出了亲人尺度的空间氛围。长达20km的可持续固雅木将建筑错宗环绕，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口袋型空间内“筑巢”。

2019年在大洋洲悉尼落成的公共建筑，立面作出了曲线的创新制作

2019年，事务所的另一个重要项目——东京明治神宫博物馆，也于10月揭幕。博物馆紧邻代代木公园，坐落于神社附近，一方面用于展藏神社的艺术珍品，一方面介绍了周边森林和建筑本身的历史。这片“常磐森林”看似是自然的杰作，实则曾经是一片平原。明治天皇逝世时，人们从日本各地收集来树木，并由志愿工作者栽种于此，现已成为东京市中心的绿洲。据此，建筑师试图减小博物馆的形体规模。又将建造过程中砍伐的树木制成家具，用于内部空间。

今年在东京开幕的明治神宫博物馆，承接了其一贯的精致现代禅意的建筑语言

距博物馆不远处，即是2019年11月完工的国立竞技场。建筑高度49m，外围杉木条纵向铺陈，层层轩庇既可在夏日遮阳、又可于冬日引入阳光，顶层的“风之大庇”可通过调整栅格将自然风直接送入观众席。体育场内，钢筋、落叶松木和杉木以混合结构组成108根梁柱，支撑着重达20000t的屋顶。钢筋具备强度，木材则可吸收因地震或强风引发的扭曲变形。

受新冠疫情影响，让这座四年前正式开工的东京奥运会主场馆的开幕延期

由微观至宏观，隈研吾的思路在此显得格外清晰，他认为，竞技场也应当融入到明治神宫外苑那片巨树参天的绿林之中，承上启下。而相较于讨论地标的形状，他更关注为市民开放环境的方法。“一般来说，因为运动设施体积较大，所以最终都建在远离市井的地方。而这次因为在市中心，比起按常理设计一个造型独特的建筑，建一个和周围的绿色相调节的建筑更为理想。”对于奥运会场馆的设计主题“社的体育馆”，建筑师如此介绍道。“还有一点，为了让人们能够自由的游玩，我设计了一个名为’天空的森林’的步道，想要让市民们能够在这里散步。同时，为了展现日本的多样性，建筑结合使用了日本从南到北的木材。”

新国立竞技场内的“天空的森林”步道

“1964年，丹下认为’高’的时代将要来临，便做了强调高度的设计。代代木体育馆建成之后，建筑师开始建造超高层建筑，认为高度具有吸引力。而我认为今后开始是’低’的时代，即离接近自然十分重要，所以刻意强调了低层。涵盖着这个时代需要什么这个问题进行设计，是我从丹下的建筑上学到的东西。1964年和2020年，时代完全不同，反过来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建筑也是理由之一。”周而复始，隈研吾的建筑将成为未来的起点，在禹步中不断完善。

隈研吾设计 ONE@Tokyo 餐厅

“这四年正好是国立竞技场设计施工的四年。隈研吾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在做的工作，受到了世界的瞩目。从某些层面来说，有不容易的地方，但是正因为受到瞩目，所以不能仅仅是做建筑设计，我们要向世界传递自己的理念。在这四年间，我意识到了传递理念，传递哲学十分重要。”回顾自己的奥运周期，隈研吾做出了这样的总结。他又就赛事延期补充道：“这次的延期某种意义上是让大家的期待更上一层。大家意识到办奥运会这件事不是这么容易之后，成功举办的意义将更加深刻。”

隈研吾新项目高轮门户站，将与东京奥运会一同开放

当被问及疫情所带来的影响时，隈研吾笑言不运动会导致身体跟不上工作节奏，所以现在尽量多走动。面对变化，他是坦然的：“平时，我一个月中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海外出差。因为去不了了，现在的工作以视屏会议为主。同时我也正在画一些原稿。大家正在逐渐导入远程办公，像20世纪一样员工聚集在大事务所一起工作这件事开始变得不自然。我一直对远程办公很感兴趣，但是一直没有契机。现在，变得寻常的远程办公将会十分有趣，住宅今后将愈加受到瞩目。同时，我认为酒店设计的理念，甚至城市设计的理念亦将发生改变。”

隈研吾在东京

尽管时期特殊，事务所的项目仍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中。“我们正在巴厘岛上做一个以再利用为主题的项目。那些度假胜地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垃圾，比如塑料，我们打算利用这些再生材料实现一幢建筑。”隈研吾介绍道。“在东京，有家烤串店也是一个仅用再生材料进行建造的项目。”他坚信，建筑师有责任考虑建筑背后的社会结构和生态系统，通过废料再利用等方式，孕育出社会和建筑之间的循环关系。

此次，隈研吾为《卷宗Wallpaper＊》创作了特别版封面，在线条的重复与形变中，我们得以瞥见这位建筑师的日常：“我自身特别喜欢速写——在画的过程中思考自己的建筑，通过动手来思考建筑中类似节奏的元素。我认为自己的建筑就像音乐，是具有节奏的。这次的速写如折纸一般，这个折纸的节奏就是建筑。”

卷宗Wallpaper＊5&6月合刊隈研吾特别版封面

隈研吾设计的特别版封面延续了隈研吾在东京21_21 Design Sight 的展览 “Secret Source of Inspiration: Designers' Hidden Sketches and Mockups”展出作品的理念，手稿画面代表的是由 Dassault Systèmes 的 3D CAD 软件建模，以及碳素纤维和 3D 打印出来的可以灵活使用的零件装置。

我们也随该封面为读者们提供了一个亲自动手制作折叠装置的腰封，亲自动手感受创意的本质。

隈研吾特别版封面

淘口令

$jkDu1tKrFaA$

肖像摄影：Go Takayama

插画：Wen

采访：张炜杰

撰文：saltypink

策划：zhuoran

编排：Hanxi

感谢：北京望京凯悦酒店、日本新国立竞技场、东京星巴克烘焙工厂、明治神宫博物馆

视频出品：大湾视频
监制：蔡晓莉
策划：郭嘉铖、邓圆也
导演：郭东勋
编辑：全倬冉
导演组：张喆铭、陈奕霏
剪辑：郭东勋 
摄影：严岩
声音：王昭月
采访：张炜杰、全倬冉

FOLLOWING US

抖音/知乎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