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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冠华为什么盖棺未能定论

肖关鸿 维罗阳光 2021-03-22


来源 l 老兵读史 


乔冠华与章含之在史家胡同家里



文汇报对乔冠华的态度


章含之的《十年风雨情》出版前,文汇报以四个整版连载了这篇文章,这样的篇幅在文汇报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这篇文章在全国发生了巨大反响,也成为文汇报当年最重要的一个事件。这是文汇报所以成为文汇报的风格。


在一片赞扬声中,也有点杂音,最有代表性的是某部办公室来电,说这篇文章某些地方与事实有出入。

 

我马上向文汇报总编辑马达汇报。马达是新四军老战士,久经沙场的老报人,上海新闻界第一人。马达的故事写出来是要让现在的新闻从业者(无法称他们为报人)汗颜的。


马达说:不管他什么部,打电话不算数,让他们写公文来,我们文汇报照发。


我回答了他们,他们没有下文。我知道,这个公案已经过去10年,当事人已经不在位,没有人为这件事负责任了。

 

我对这个公案心里有底了,也产生了对乔冠华的好奇心与进一步探根寻底的兴趣。


那一年,文汇报给章含之这篇文章发了个奖,评委会主任是曾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王元化先生,总编辑马达出席了颁奖仪式,他们都有兴趣见见章含之。


章含之在文汇报会议室


章含之与上海市委宣传部原部长王元化、文汇报社长马达、著名评论家李子云、文汇报副总编辑史中兴合影



那随风飘去的岁月

 

我与章含之见面,总是聊乔冠华。她说老乔写过一些诗,生前从来没有发表过。在老乔健康还可以时,他为每一首诗写了时间与注释。


她说,她劝老乔写回忆录。老乔已经查出患癌,感觉来日无多,也有了写回忆录的想法,但已经没有力气动笔了。老乔录了几盘磁带。从家乡与幼年生活讲到四九年。最精彩的部分还来不及讲,就已经没有力气再录音了。


我那些年一直鼓动有故事的人写回忆录,因此对老乔的回忆录抱着极大兴趣。章含之请人把老乔的录音整理出来,只有几万字,无法成书。我建议章乔出一本合集。


章含之从来没想到过出合集,非常高兴。她请老出版家冯亦代为老乔选一些旧作,我因此认识了冯老。


冯亦代也是文化界的一个传奇。他为人随和,仗义疏财,人称“二哥”。他与杨宪益的妻子都是外国人。他夫人安娜去世后,又与黄宗英大姐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黄昏恋。宗英大姐说:赵丹是高山,亦代是大海,我嫁过高山,只能嫁给大海。他们的情书集出版后,还亲笔题词赠我。


我那时与冯老还不熟,就问宗英大姐,她说二哥对老乔这件事看得很重,一定早点完成交给你。


我跟章含之讨论书名时,她想了很久,后来告诉我,她想了一个书名《那随风飘去的岁月》。


她跟我讲起1972年的往事。他们在准备出席联大发言稿时,老乔口授了一段关于美苏关系的评论,最后有一句话大意是说两个超级大国的妥协协议都可能因矛盾激化而一风吹,当时翻译就按字面翻译了。


老乔历来亲自审定英文稿,他看到译文后建议把“一风吹”译成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世界名著《飘》的原文书名“Gone with the wind”(随风飘去)。后来当老乔在联合国讲坛上念到这里时,同声传译的耳机中传出这句英文,全场涌起会心的笑声,还有人鼓掌。


于是,章含之想到了老乔借用的那句英文做书名。我说好!富有诗意也让人联想,但谁也联想不到这一层含义。


乔冠华与章含之在史家胡同书房


史家胡同51号大院



老乔摇摇头,一切都不用说了


联合国大会是乔冠华的舞台。1971年26届联大凯旋归来时,周总理亲自到机场迎接,盛况空前。但是五年后,老乔最后一次从联大回来,等待他的是大批判。随后,隔离审查。


当时高层有人主张开除老乔党藉,还要监禁起来。有些人是想置乔冠华于死地的。


据说,刚恢复工作还没有主政的邓表态:乔冠华是毛周培养的人,处理应当留有余地。邓一句话使乔冠华免于了牢狱之灾。


但对乔冠华的审查一审六年,没有结论。因为“结论”与“定性”在批判乔冠华的第一天就己设定了,只是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所以没法结案。如果证据确凿,还需拖六年吗?


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人说,乔冠华对外交有贡献,文革后期处于特殊条件下,有的情况在所难免,在台上有难处。这个说法多少合乎情理。


于是,中央派人在中南海召见老乔与章含之。对他们说,过去的事情一风吹了,一笔勾销,你是党内老同志,受点委屈要想得开。又说,外交战线需要你发挥作用,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定了。


老乔当时很激动,以为真可以再次一展抱负,重新开始工作。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任命没有下来。最后,让他去对外友协当个挂名顾问,这不是他想要的。

 

在他去世前一天,中央领导同志去医院探望。章含之伏在乔冠华耳边问他有什么话想说?他摇摇头说,一切都不用说了,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了。


乔冠华是满怀委屈和悲伤离开人世的。他最后的遗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只是文人自慰而已。




文人乔冠华


我认识的乔冠华首先是位文人,老乔是党内早年唯一在西方获得博士学位的高级干部。


他自传里说到自幼熟读唐诗宋词,李杜韩栁苏辛百读不厌,直至晚年仍手不释卷。这对他中国士大夫式达则青云,穷则茅庐,豪放不羁,孤傲不群的性格形成有相当影响。


他从未发表过的三十五首诗稿,是他晚年心路历程最真实的写照。虽然这些诗稿都是信口拈来,却见性情和才情,吟诵之间如见其人。


比如,1971年9月15日凌晨三点,周告他林彪出逃,人机俱毁。他随手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首打油诗:

 

月黑雁飞高

林彪夜遁逃

无需轻骑逐

大火自焚烧


毛派他带团出席26届联大,这是文革后中国第一次走上国际社会,毛多次找他谈话。最后一次,他问主席还有什么交代。毛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1月11日他在赴美飞机上写道:

 

一九七一

十一月十一

万里大洋横渡

一望长空尽碧

此去歌何为?

擒虎子  入虎穴

 

还有那首在中共高层流传甚广的《卖报》:

 

八重樱下廖公子

五月花中韩大哥

莫道鄙人功业小

北京卖报赚钱多


这首诗的有名是因为后两句是毛加的,指老乔文革中去王府井卖报,多收了钱,毛听说了,改了乔的诗,当时传为笑谈。


乔冠华与毛的文字之交,可以追溯到延安时期。胡乔木带他去见毛,毛与二乔长谈并请他们吃饭。毛作为革命领袖富有浪漫色彩,有时也作点遊戏文字。他为二乔写过一首打油诗:


古有大小乔

今有南北乔

二乔比二乔

只有多一条


在高干层中流传一时,闻者不禁捧腹。


老乔的诗也给他惹祸,他两首悼毛的诗,被人去掉标题说成是为“四人邦”唱哀歌,成为他的罪证之一。


文人从政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悲剧的命运。



外交家乔冠华


作为外交家,乔冠华生逢其时。从新中国成立到他下台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中国外交政策与对外关系的所有重大事件,几乎都留下老乔的印记。


他既运筹帷幄、参与决策又受命执行,从草拟文稿,参加谈判,会见外宾到外出访问出席国际会议,无论对敌对友,无不受重托,而他纵横捭阖,游刃有余。


虽有毛与周的钦点与器重,但他开始只是顾问,后来当了十年部长助理,又是十年副部长。他等待发挥自己才华的时间有点漫长。


他外交生涯最辉煌的篇章是中美关系解冻与中国重返联合国。


1971年10月,第26届联大通过决议,大多数国家欢迎中国重返联合国。这个结果出乎中央预计,有点措手不及。


而当时国内刚在林彪事件阵痛中,突然要应对毫无准备的多国外交局面,尤其是近距离面对美国。毛棋盘上没有第二人,只有乔冠华。他钦点乔冠华组团。毛做事很绝,说联大的事就是乔冠华的,别人不要碰。


中国的大国外交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而这时的外交部长是姬,他眼巴巴看着乔冠华一次又一次飞纽约,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才子乔冠华一周内就拟出联大发言稿,11月11号,乔冠华率46人的代表团浩浩荡荡开往纽约,住进罗斯福饭店,包下36个房间,很有点大国气派。


老乔在联大上时而连横合纵,喜笑怒骂,时而声色俱厉,咄咄逼人,赢得海内外一片赞誉,尤其对文革动乱中心灰意懒的国人来说无疑是一帖兴奋剂。这也是今天大多数中国人怀念乔冠华的深层心理因素,因为以后再也没有一位中国外长在国际舞台上如此生龙活虎,有声有色。


周总理、乔冠华、章含之与外国领导人合影


周总理与尼克松谈笑风生


周总理与尼克松在宴会上


尼克松在中国长城


第二年,中美关系开始解冻,尼克松访华。老乔奉命飞上海接机,参与中美会谈全过程,成为当时权倾朝野的基辛格的谈判对手。


当然这场改变历史的会谈主角是周,执行者是老乔。最后起草公报时,在周授意下,老乔避开美方提出的老一套的公报草案,拟出了一份既写明中美分歧又肯定双方共同点的,前所未有的别开生面的中方提案。


老乔与基辛格两人在杭州刘庄宾馆里,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字斟句酌,最后达成一致。


第二天,在上海举行联合记者发布会,宣告“上海公报”诞生,尼克松称之为“改变世界的一周”。


邓复出后,去纽约参加特别联大。毛对邓说,我给派你一个参谋长,让乔冠华充当邓的副手。


邓在特别联大阐明毛三个世界理论的讲话即出之老乔手笔。


同年10月,乔冠华在经过10年部长助理和十年副部长的漫长岁月之后,终于成为大国外长达到他外交生涯的顶峰。 


邓小平与乔冠华访问法国


乔冠华、章含之与基辛格



官员乔冠华


如果说,作为外交家的乔冠华在错综复杂的世界大棋局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但作为高级官员的乔冠华,在中国高层政治中却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党内历来论资排辈。乔冠华在外交界能力比别人強,级别比别人低,资历比别人浅。


建国初期,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与驻苏大使王稼祥都当过政治局委员,后来的副部长刘晓、许建国、耿飙等等都是五级六级干部,外交部的司局长都是七级八级干部,而乔冠华当时不过九级,在干部级别上差了一大截。


老乔是才子,因才而深得毛周赏识,也因才遭人妒忌。他持才傲物,不屑于官场中随波逐流与拉拉扯扯那一套,而习惯于孤芳自赏,我自为之。


党内干部从文化上分,有工农干部与知识份子干部之别。从地区上分,有根据地与白区之别。老乔是从白区来的知识份子干部,在先天上就比老根据地的工农干部矮了两截。


偏偏毛周赏识他的才华,一再提拔重用。这在乔的人际关系上无异帮了倒忙,使他不由自主得罪了许多老干部。


五十年代初,周就曾想破格把乔冠华提拔为副部长,在外交部老干部队伍中引起强烈反响。一位老资格的司长就扬言如果乔冠华当副部长,他头一个离开外交部。


在这种情况下,周不得不把乔冠华压着使用,让他当了10年部长助理。但周确实也对人说过,乔冠华这个部长助理顶得上几个副部长。


五七年反右运动时,乔冠华一时兴起,大发议论,不慎失言。如果不是周保护过关,差点划为右派。


因为阶级立场动摇,老乔被下令下放到北京郊区农场“劳动锻炼”一年。


毛晚年的党内生活比五七年更不正常。毛批评邓,也批评江青,他开始培养身边的一些年轻人,把他们作为第三势力。


这些年轻人当时的权势如日中天,因为只有她们可以进出中南海,见到伟大领袖,传达最高指示。


持才傲物的乔冠华怎么能够接受两个毛孩子在外交上对他指手划脚。同时,成功的光环己经使他充分领略了权力的滋味,一辈子的努力终于等来的权力怎么可能轻易旁落?


从文人乔冠华到官员乔冠华,他无法避免权力法则的腐蚀。官场上的任何人,谁也不能幸免!


乔冠华和章含之曾经想找他们熟悉的途径上达天听,但是这扇门关上了。在走投无路之迹,他们选择了原本最不愿意选择的江青。


知情人曾披露,乔冠华七四年出席联大期间,有天晩上多喝了一点茅台,在纽约西66街中国代表处部长室里大骂王张江姚决无好下场,把在场的外交官们吓了一跳。他们生怕出事,赶紧把章含之从另一屋里请来劝阻老乔。这是老乔的真情流露。


因此,他们找江青是知道在与虎谋皮,与狼共舞,但他们还是挺而走险,由此铸成千古之恨。




乔冠华是不是忘恩负义


评价乔冠华坊间最关注的是他与总理的关系倒底怎么样,是不是忘恩负义。但官方曾经给他定的罪名里没有这一条。


官方为什么没有把这一条作为罪名?因为那次会议是毛指令召开的,整整开了十几天,参加会议的所有人都发了言,包括当时在位的所有老同志,周几十年的老战友。


总理去世后,批判过他的人是否觉得内疚我无从知道,但老乔的内疚是看得见的。


那年清明的广场是纪念的海洋,乔冠华敢于冒险去现场,还敢于走出轿车与群众见面,并且被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摄影记者撞到,拍进镜头里,是极大的犯忌。


老乔身为部长当然知道这个行为的利害关系,但这是他内心的“负荆请罪”,这是他心路历程中必须过的“坎”,否则他在良知上过不去。这是他的个人行为。


但是,他作为部长回到办公室,还是要执行上级指示,比如不开追悼会之类。这是他的职务行为。


在这个最敏感的话题中恰恰表现了作为文人乔冠华与官员乔冠华的两重性,官场中人的人格分裂是个普遍规律,扪心自问,好像谁也逃不脱。



乔冠华一生中的两个女人


作为男人的乔冠华一生中有过两个非凡的女人,对他人生发生极大的影响。


他的第一位夫人龚澎是位传奇女子,才貌双全,非常难得众口一词的赞美使她更具魅力。现在己经很少人知道她实在是件憾事,我想为她写几句。


她的天生丽质曾受到毛泽东的称赞。她一直在总理身边工作。她的才华打动过彭大将军。作为中共第一位女外交官与新闻发言人,她的魅力征服了所有她接触过的外国人。


她的校长司徒雷登和毛泽东会见时,面对龚澎骄傲地对毛说,这是我们燕京大学最出色的学生。


她的父亲龚振鹏早年加入同盟会,追随孙中山,有“铁血大将军”的美誉。


龚澎在大学读书时结识斯诺夫妇,《西行漫记》的作者。斯诺告诉她革命之都延安的真相,她毕业后义无反顾地奔赴延安。


她在延安遇见了他的第一个丈夫刘文华,一位留学德国归来的热血青年。他们结婚29天后,她就跟随周恩来去重庆工作,从此天各一方。后来刘文华在行军途中因病去世。


乔冠华与龚澎


龚澎与毛泽东在重庆


龚澎与周恩来董必武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


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她与另一位从德国回来的乔冠华相识相爱。同志们认为他们是完美的一对夫妻。


周恩来把自己的住房让出耒给他们做新房。婚礼很简单,办事处的同志们一起吃些糖果花生,董必武为他们赋诗一首写在一块红绸上作为贺礼。


龚澎是新中国外交部第一任新闻司司长,一做十四年。她一直在总理身边工作,是中国政府发言人。国际社会称她美丽的笑容和优雅的风度是新中国的象征。


她与老乔是总理的左膀右臂,比翼双飞,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外交夫妻。


龚澎的性格比老乔刚强。文革初期,造反派批斗她,抓住她头发往墙上撞,但她不妥协、不顺从、不合作,坚强抗争,决不屈服。她的身体遭受严重摧残。


龚澎五十六岁就过早离开了她热爱的事业与家人。周总理闻讯黯然神伤,不止一次对认识她的国际友人说“龚澎死了!龚澎死了!⋯⋯”


龚澎去世对老乔是沉重的打击,28年朝夕相伴突然天人永隔,他一度精神消沉,无法自拔,他失去了精神支柱。


是比他年轻22岁的章含之让他再度振作起来。许多人不理解,但总理是理解他的。


章含之与龚澎一样是个传奇女子,与龚澎不同的是对她的评价,尤其是她对乔冠华的影响却是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


她的传奇性可以用她自己的四句话来概括:总督孙女,总长女儿,主席老师,外长夫人。这是她人生的四段传奇故事,我把这四句话印在她台湾版自传封面上。我对她的了解可以写一本书,显然不是微信文章可以承载的。


我想告诉读者的是,我出版的章含之几本书还只是表面文章,她真正的自传没有写出来,许多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披露,她真正的心路历程还不为人所知。


根据我的观察,章含之与乔冠华的“十年风雨情”是真实的。她与我的长谈中对自己人生历程的深刻解剖也是真实的,我有录音还来不及整理。她用英文写的自传只写了一半。她逝世前我去医院看望她,我们还在谈论这本自传,这是她最大的遗愿。


如果我们知道了全部真相,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评论他们了。


他们已经成为历史人物,他们的历史是中国当代大历史的缩影。


作者与章含之15年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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